我支支吾吾地回说:「那…明天见喔。」那天晚上我朝花纶露出他最喜欢的笑顏。
我在图书馆入口放开他的手,对他做了吐舌鬼脸。花纶独自步向熟悉的图书馆座位,我离去后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他的影子好像扭曲变形,寂寥背影显得格外孤单,但是我没有勇气继续拥抱花纶的孤独。
那一晚,我没有伤心落泪,心中哼着”deadflowers”旋律传了『晚安』的讯息给他。
“youcan'tsendmedeadflowerseverymorning”
花纶回传”deadflowers”的一句歌词,把当中的can代换为can't─我再也无法替他在早晨捎来缓解痛苦的解药。
翌日,我买了一杯热咖啡带给花纶,没想到他已消失在图书馆内熟悉的位置。
不久之后,我便有了第二个法律系的男朋友。奇妙的是,除了外表较帅,个性开朗又阳光之外,第二任男友的各方面和花纶有不少类似之处,可惜反应及音乐文学的素养不若花纶,对我的耐性及性爱技巧也稍嫌不足。或许是我太过习惯展现「不认真」与过度任性的那一面,有时会不自觉把花纶的身影直接投射在他身上。
在与第二任男友交往期间,我和花纶保持最低限度的联系,只是联络的频率越拉越长,能否碰面全靠上天安排的校园不期而遇,次数则是寥寥无几。花纶会在佛诞日、耶诞夜、农历新年及我的生日传送祝福讯息,写长篇幅的电子邮件介绍书籍电影或音乐,他曾说这称为「爱的后契约义务」。
「就像是过了保固期,厂商也要继续负责吗?」
「不完全类似,法律上也没有明文规定,这是一种风险分配的概念,要求契约双方要有忠诚履约的义务。」
我粲然一笑说:「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好奇怪喔,契约关係明明已经结束,当事人却还负有义务?而且法条居然没明确规定,我就说法律真难懂,技安实在太霸道,死追着大雄不放耶。」
「说不定是美环追着花轮和彦不放呢。」
「胡说八道,我才没有一直追着你不放。」
花纶习惯性苦笑说:「你是比技安和美环更加霸道的小亘。」
那次是我和花纶最后一次正式碰面,因为选修了一堂法律通识课,所以我向他借了一本书。我们相约在初相识那天的简餐店,这次我仍然不小心提到了「技安」,新到班的服务生转头望了我们一眼,露出诡异神情便匆匆离去。
听见花纶如往常的古怪回答,使我放心不少。可惜这项「爱的后契约义务」没能带我和他一起去看演唱会或livehouse欣赏乐团表演。
那天晚上,我带着当初收到「损害赔偿」包裹中的那张白纸─正中央有个被钢笔刺穿的洞,本来打算追问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惜后来爸妈催促赶紧回家报到,使我错过最后的机会。小亘从那一刻起,似乎再度被关入高塔之上,四周有条弗莱格桑岩浆河,使得小亘难以逃离,更无法跃身其中。
大三上学期的某个初夏,我曾和那时男友在校园巧遇花纶,他和久违的小野未央奈并肩而行,缓步走在我们的前方,两人有说有笑,小野未央奈的眼神依然嫵媚,当时我下意识放掉身旁男人的手。
眼前的桂妮薇儿并未和亚瑟王手牵手,不知何故,我的心中感到一阵欣慰─或许是初夏燥热使得两人不再牵手。小野未央奈的可爱笑声从前方如河水般冲进我的耳内,使我感到一丝不快。
「那是经济系系花蔻玛酱。」
我瞪了身旁男友一眼:「只看背影为何如此清楚,连暱称都知道?」我顺势用力捏了他的手臂。
「唉唷,会痛啦,因为蔻玛酱很有名,上过几次电视节目,上学期也和我们班上有过联谊。」
「老实说,你是不是暗恋那位系花?」
男友惊慌失措迟疑数秒后低声回答:「欸…我没有这个胆量。」
「意思就是向天借胆的话,你很想尝试囉?」
骂完男友后,我闷闷不乐转身离去。那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亲眼」见到小野未央奈的倩影。
磕磕绊绊的第二段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交往六个多月便戛然而止。双方协议分手,因此除了產生些许遗憾之外,并没有太大的伤感,而且他很快就交了新的女友,甚至介绍给我认识。
之后我让自己的爱情之神喘一口气,直到进入研究所后才再次坠入爱河。这段空窗期间,除了自己二十岁生日相约碰面外,我几乎没有和花纶联系,仅辗转得知他考上录取率极低的法研所公法组,彼此也无在校园中巧遇,倒是不小心遇见藉机灌醉想骗我上当的清池学长,屡屡相遇时,学长总是避开我的眼神。然而每当进入图书馆之际,我总不自觉朝花纶固定入座的位置张望却总是扑空,小白的嗅觉似乎失灵了,再也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
爱情果然是时间的剋星,一旦没有恋爱的滋润,时间河水奔流速度似乎特别快,那时我才体会到恋爱本身就具有快银的「感知微观时间」能力,足以把每一秒拉长,好比普鲁斯特的意识流手法。普鲁斯特花上十五年写出”Àlarecherchedutempsperdu”也就是《追忆似水年华》,直接翻译的话,亦可称为《挽回失去的时间》。
「时间无法挽回,只有爱情才能让时间暂时停止。」我在看完《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斯万之恋〉后对自己如是说。
时间飞快从我身旁流逝,当我再次见到小野未央奈时,已是准备硕士论文口试的关键时期。我捧着论文初稿,坐在客厅中喃喃自语,不经意看了电视萤幕一眼。
「啊,那是蔻玛酱!」我诧异地朝电视喊出声音。
不成材老弟转头对我询问:「姊,你也知道蔻玛酱主播喔?」
弟弟从迷恋偶像团体变成「主播控」,开始喜欢起台湾的新闻主播;只看主播不看新闻内容。台湾的新闻内容本就乏善可陈,甚至会让人变笨,不看内容反倒是理性抉择。
我放下论文初稿后问:「这位主播很红吗?本名是不是小野未央奈?」我和蔻玛酱已经许久未见,她画上标准的浓浓主播妆,整体样貌及气质并无太大改变,那双眼睛依然相当会放电。
老弟兴致高昂地回答:「嘿啊,小野未央奈被选为最正主播前三名,虽然是日侨,但是说话没有口音,播报口条很好也相当标准。」
岂止没有口音而已,你们这些主播控真是有眼无珠,伶牙俐齿的蔻玛酱可说是亚瑟王与西塞罗的化身,你老姊当初被她打得落花流水,毫无反击之力。我羞愧于把陈年往事给说出口,万万没想到再次看见她,竟然是在每天都会出现的主播檯上,简直就像技安对大雄的穷追不捨,我的背部忽然感到一阵燥热。
老弟用遗憾口吻说:「可是蔻玛酱有个致命缺点,所以才没能当选最正主播第一名。」
我紧张地抓住弟弟的肩膀:「什么缺点?快点说,不要拖拖拉拉。」
弟弟掏出手机,滑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你自己看,蔻玛酱被八卦杂志挖出她竟然有个小孩了。」
听见蔻玛酱有小孩,我的下巴差点脱臼。我拿起手机仔细端详照片,蔻玛酱一如往常的美丽,怀中抱着一位看似还不太会走路的小孩,身旁有位长者,脸部被打上马赛克,可推知应该是她的父亲。
「悬疑的地方是八卦杂志竟然挖不出孩子的爸爸是谁?好可惜喔,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有小孩了。」
我用力拍了老弟的后脑说:「可惜你的头啦,你以为真的可以吃到美味的蔻玛酱?」
「梦想就是用来实现的啊。」没出息的老弟笑瞇瞇地看着我,只差没有滴下口水。
我失魂落魄拿着论文初稿走回自己房内,《吻》的男女主角彷彿抬头对我说:「像不像是失恋的感觉?」接着两人继续热情拥吻,徜徉在金色的情爱世界之中。
我从书桌抽屉拿出小白,却不敢告诉小白方才自己所见到的照片景象,更无胆量做进一步的推论,然而我好想知道小野未央奈后来如何咀嚼花纶留给她的高贵野蛮人之恋?她是否走进了那张爱情理想蓝图?自己当初是不是亲手将那张蓝图给涂黑?
我躺在床上后闭上双眼,追忆身处在那座青春小城堡中的点点滴滴,身旁好似窜出熟悉的花纶气味,那隻无依漂鸟再次现身,替我捎来难以形容的复杂心情。
**
脑中一片空白之际,jimcroce的”timeinabottle”歌声在耳畔响起。
自从改用智慧型手机,我一直将这首歌曲当作来电铃声。我放下手中厚重论文,从书桌起身后看了手机萤幕一眼,来电显示为远在慕尼黑的男友,索性将手机丢回包包之内,放松全身肌肉躺在自己的床上。
耶诞节前夕,我没有和男友一同去瑞士滑雪,选择独自回到台北沉淀纷杂的心情。
回到台湾后,我不知该用什么理由和花纶双亲联络,无法得知是否有物品留给我或是想告诉我的话?反倒是已经在出版社工作一阵子的雅琳替我带来一则讯息:
『去翻翻看古怪先生的论文,会有你想知道的消息。』
返台当天,我火速赶赴母校图书馆,借了花纶辛苦完成的硕士论文。花纶的个性极具理想又追求完美,选了非常困难的议题作为研究主题,几乎没有任何实用的汉文参考文献,该议题就连在德国也是眾说纷紜,讨论超过五十多年却呈现无解状况。
雅琳提及的「消息」,就藏在花纶的论文谢词之中。
花纶特别感谢了甫成为主播的小野未央奈,却在最后一段写道:
『藏身极苦之中,超脱极限之外。哲学家海德格论及「向死而生」概念的重要性,在我的生命中,曾绽放过一朵极为妍丽的纯洁荷花,她用自己的欢笑及泪水告诉我什么是爱?用自己的宝贵青春让我体会什么是真正的时间?替我重新形塑人性尊严的清晰概念,更用吸血鬼般的方式定义新的「客体公式」,用蛮横无理的要求,使我反思认知心理学中「侷限理性」的问题,她独有的「高贵野蛮人」气质间接促使这本论文的完成。她凭一己之力让时间长河的溪水暂停奔流,我想站在时间的尽头,偷偷大声吶喊─我爱你。』
我不知反覆看了这段谢词多少遍,字里行间浮现出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在那座没有时间的小城堡内,有我俩以及兔子们的嬉闹欢乐时光。
「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不当面好好对我说呢?」我的泪水滴落在花纶的论文之上。
夜阑人静时,我在心中默念花纶写下的谢词,独自走入附近的公园小径,迈向我和他第一次拥吻的河岸旁,这次身边已无那股令人心安的气味。
爱恋,只是一时,思念却是永久。
许多年过去,你可能不再爱着当初的恋人,却会想起彼此相吻的时刻。爱或许未曾消失,只是转换成另一种无法形容的面貌在记忆中翻滚。
我终于能够体会花纶所说「我想你」的神奇力量,可是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让我体悟?
我将小白与动感超人放在那张长凳之上,接着从背包中取出一朵黛安娜白玫,想像自己是不须再为爱情战斗的骑士,如兰斯洛特猛力丢出石中剑一般,将手中的那朵玫瑰用力拋向河面─花纶说过河流将孕育出生命及爱情。
剎那间,夜空扬起一阵强风,将那朵即将坠河的黛安娜白玫吹向河的远方,飞向河流源头,那里将不再有绝望大石,也没有堆积的死亡时间。
我泪眼婆娑却情不自禁哼唱起”deadflowers”:
“takemedownlittlesusietakemedown
causeiknowyouthinkyou'rethequeenoftheunderground
andyoucansendmedeadflowerseverymorning
sendmedeadflowersbyu.smail
sendmedeadflowerstomywedding
andiwon'tforgettoputrosesonyourgrave
well,whenyou'resittingbackinyourrosepinkcadillac
makingbetsonkentuckyderbyday
ah,i'llbeinmybasementroomwithaneedleandaspoon
andanothergirotakemypainaway
sendmedeadflowersbytheu.s.mail
sayitwithdeadflowersinmywedding
andiwon'tforgettoputrosesonyourgrave”
我抬头望向无月夜空,彷彿见到花纶以狂放不羈的姿态却频频走音而唱和着,逃脱单恋囚笼的花纶朝我露出靦腆笑容,用手语慢慢比出「那句不能说出口的话」。
黛安娜白玫悄然消失在风中。
我对着夜空中的记忆残像做出吐舌鬼脸,将那句不能说出口的话永远埋在心底,期待有一天能再次绽放出美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