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我是『花纶』,满腹经纶的『纶』,你呢?」
刚才他在课堂上报出姓名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压根没听清楚他是何方神圣。
我抬头望着他回答:「郑亘荷,流传千古、散出无比馨香的荷花。亘是古字,把宝盖头『宀』拿掉,原本取其不受拘束的意思,谁知…」我想起家丑不可外扬,于是先行打住话题。
「好巧,和我一样都有花。这是很美的名字,只是荷花目前好像被关在温室里。」
「同学,你姓花吗?」我刻意丢开他最后的疑问。
「不是,那是高中时的绰号,同学和老师都这样喊我,久而久之,自己也习惯了,这个社会就是如此,别人怎么对待你,远比自己看自己重要多了。」他的语气透出莫名愁绪。
「我和你的名字都有花?可以这样类推适用吗?」池子里的小鱼跃出水面,彷彿赞同我这次的答案。
「我刚刚说已经还给老师,下课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至少已经用其他同学的苹果骗到你的名字。」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笑意。
我皱了一下眉头。本小姐才没有那么好「把」,于是我继续向他施压:「名字有那么重要吗?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还有你手上那颗苹果到底要不要给我?」
他搔了一下不甚帅气的头发后说:「茱丽叶小姐,此时此刻你的芳名非常重要,况且安伯托.艾可(umbertoeco)当初就是搞错了『罗马』与『玫瑰』,结果造成美丽的错误,然而错误终究是错误。」
没想到这位「花纶」居然知道我引用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茱丽叶》中的台词,甚至进一步丢出义大利符号学大师安伯托.艾可的「昔日的玫瑰仅存其名」(statrosapristinanomine,nominanudatenemus)。安伯托.艾可在撰写同名小说《玫瑰的名字》文末之诗的时候,他所参考的资料有误,误将罗马(roma)写成「玫瑰」(rosa),导致也跟着一起犯下美丽的错误。
我拿起袋中一小块苹果轻咬后笑说:「我才不是带刺玫瑰,我是清新脱俗的荷花。」池中小鱼们见到我和他一起展露的笑顏。
「罗密欧.花纶,你手中那颗到底要不要给我呢?」
「暂时不行,或许有一天你会吃到。」他摇了摇食指拒绝我的要求。
第一次见到帮同学搭訕女生却胆敢婉拒对方要求的人,而且最后的回答带有一丝曖昧。本小姐的时间相当宝贵,可没时间陪你慢慢玩符号解谜游戏。
「对了,刚才很谢谢你及时伸出援手,要不然我真的差点把苹果和鸡蛋都一起还给技安了。」
正当我想进一步询问准备这堂课的诀窍时,法学院门口出现一辆白色双门轿跑车。果然这次「时间」已到,目前正和我发展「微恋爱」关係的韶安学长准时现身,准备接我回校总区赶赴下午的两堂课─不过他并非是本校学生。
「花纶,谢谢你课堂上的苹果和现在这个。」我比了一下袋装苹果。「我先走一步了。」语毕,我急忙起身拎着黑色尼龙名牌包奔向那台蓄势待发的轿跑车。
「啊,茱丽叶,你的…」
我转身朝他挥挥手:「我是亘荷,我才不要当茱丽叶。」
池子里的小鱼好似再度跃出水面附和着我,旋即落入池底,溅起的小小水花在午后阳光下形成瞬间的彩虹拱桥。
一坐入车内,轰隆隆的techno电子舞曲声响立刻填满整个空间。
「韶安学长,开车的时候要注意行车安全。」
我逕自把音量给转小,其实是我不太喜欢这类型的音乐,偏偏韶安学长特别喜欢,但是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傢伙是谁啊?」他指着窗外对我大喊的男生问道。
「那是救命恩人罗密欧。」我拿起一块刚才没吃完的苹果递到韶安学长的嘴边。
「好特别的名字。」他咬下我递出的苹果,握住我的柔嫩左手后加速奔驰在市区街道。
距离下一堂课还有十分鐘,时间之神柯罗诺斯为什么你现在不打瞌睡?我好想再多休息一会儿。刚满十八岁的我为何会如此疲累?
安伯托.艾可犯下美丽的错误,误将罗马当成玫瑰,实际上其所参考的资料原意乃是叹息韶光易逝,缅怀昔日罗马的美好光景。可惜随着时间经过,罗马竞技场的吶喊与血腥均在歷史洪流中消失,甚至连维修经费都要靠国际精品赞助,在古老竞技场上头高掛商业广告,怎教人不感慨万千?
「这座校园是充满自由、恋爱与自我成长的空间。这里的时间由你掌握,空间没有侷限。和恋人相遇与书本邂逅,都是为了遇见未来更好的自己。」
初入校园之际,学长姊的这席话让我好是感动,开始幻想自己多采多姿的大学生活,暗自期待「真正的恋情」。
梦醒只需一个月,目前的状况好像都背道而驰;但愿将来我不会惋惜自己的大学时光,犹如哀叹昔日罗马荣光。
心急的韶安学长将我在侧门边放下后便扬长而去,白色车辆迅速消失在转角处,他和朋友们约好一起去打高尔夫球。一年后,他们预计服「高尔夫球替代役」。虽然他和我处于微恋爱关係,但是这高尔夫替代役是啥鬼东西?根本就是服务有钱人家紈裤子弟的「法律漏洞」。
替代役制度的出现乃是一批「耶和华见证人」青年的血泪史,他们因为信仰教义之故,拒绝服「军事役」,但是其他类型的兵役均可接受,然而这个国家与社会并没有给他们任何时间与空间,使得成为「良心犯」的他们只能不断被判入狱服刑,放了又关、关了又放,蹉跎宝贵的年轻岁月,珍贵时间及自由就这样被无情耗费,甚至有知名学者撰文〈信上帝者下监狱〉,分析宗教自由与军事役的衝突问题。在千辛万苦释宪成功之后,台湾终于出现了替代役制度,没想到却变成许多富家子弟逃避兵役的温床。
「兵役不叫兵役,漏洞不叫漏洞,依然芳香如昔,但是名字还是很重要。」
我缓步走在前往下一堂通识课的校园小径上细思,看着身旁的一颗阿勃勒树,不禁想起上週老师所讲述的一首诗:
“我的国家住在一个拥挤的村落
村民们多半认识他又经常故意叫错
而他自己也很苦恼于釐不清自我
他顶着父亲的姓氏,与母亲相依为命
供奉着祖先的牌位却拿不到继承权
像一棵树无法拥抱真实的土地”
这首〈我的国家〉是诗人罗叶的作品,虽是一首宣言诗、政治诗,饶富意境及讽刺之外,最后一句特别能打动我的心。名字和自我认同确实相当重要,倘若无法认清自我,就无法拥抱真实。
「我呢?到底是技安的邻居?企盼爱情的茱丽叶还是没有自由的亘荷?」我握紧双拳后对自己说:「不管了,至少这四年我必须确认自我的存在。」
一隻纹白蝶从身旁飞过却立刻远离,彷彿被我的决心焰火给驱离。
上课鐘声不顾我和罗马帝国的内心吶喊,依然准时响起,我赶忙衝进即将点名的所在─这个时候名字好像就毋须太重要才是。
「亘荷,你未免太慢了,不是有专人接送,怎么差点迟到?你又不是不知这门课的老师特别严格。该不会是『又』被搭訕了?」好友雅琳早就帮我占了好座位。
「差不多啦,碰到了『花纶』。」
「《樱桃小丸子》里头的花轮和彦?」雅琳是不折不扣的《樱桃小丸子》粉丝,她打算寒假的时候邀约我一起去东京台场的富士电视台参观「小丸子主题餐厅」,顺道去游乐园好好放松一番。
「等我有机会认识深一点再告诉你。呼,幸好只迟到五分鐘而已,老师还没来呢。」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来确定时间的存在感。「咦?我的鸡蛋…不对,我的时间呢?」
我赫然发现自己的左手腕空空如也,如同我被父母所控管而失去的时间。
「亘荷,怎么了?」雅琳见我一脸惊慌而发问。
我眼神空洞地对她缓缓举起左手。
「啊…你的手錶呢?」
技安,是不是你抢走了我的手錶?
我望着不存在的时间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