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陆文昭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向自己问策。“臣职小位卑,不敢轻易置喙朝廷大事。”
“皇上问你话,你答就是了!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骆思恭沉声道。陆文昭循声仰看骆思恭,却看不懂骆思恭的眼神。
“是。”陆文昭收回视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跳的声音被眼前的漆黑放大,竟清晰得如同雷鸣。“回皇上,臣不以骆卫帅所言为然。”
此言一出,陆文昭立刻就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他虽然闭着眼睛,却也幻感到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骆思恭的反应当然是最激烈的,在陆文昭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就向这个“好女婿”投去了毫不掩饰的责备。
刘若愚的动作幅度没有骆思恭那么大,但他眼里挂着的情绪似乎比骆思恭的还要强烈。刘若愚当然不爽骆思恭贸然拉他下场的举动,但既然骆思恭已经把他给扯了出来,那他就天然地和骆思恭站在一起,避无可避了。
王安深深地看了陆文昭一眼,但很快就将视线收了回来。之前这小子就干过想绕开骆思恭博出位的事情,现在得到一个说话的机会,跳出来标新立异提出反对,他也不意外。
一直置身事外的魏朝也放下了手里笔。他的眼神是最善意的,甚至暗含了两分欣赏。不过这种转瞬即逝的欣赏,很快就被看乐子的情绪给盖了过去。说白了,他被重重宫墙保护得很好,外面的事情闹得再凶都跟他没关系。只要天子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那他就只需要顺着天意做事就可以了。
但这天意到底是什么呢?
魏朝觉出了一丝微妙。他不着痕迹地向御案的方向投去注意,却只听皇帝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问道:“为何不然?”
陆文昭伏跪下去,缓缓开口道:“臣现在是东司房的实授副千户,就臣本身的利益来说,臣当然赞成改革俸制、增加收入。如此,臣也不必违心收受那些市井商铺的例银,专心为朝廷办事,为皇上分忧。但如果站在那些寄禄官的角度来说,俸制改革不啻天塌了”陆文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骆思恭急吼吼地抢断了。
“杞人忧天!”骆思恭骂道:“他们的天塌不塌关你屁事?你吃饱了撑的?”
“让人把话说完。”皇帝的声音幽幽传来。
“是。”骆思恭立刻收了气势,他又缩回去,像个普通的小老头儿一样静静地坐着。
大殿安静了下来,陆文昭又接着道:“臣没有看密揭。但臣猜测,上此揭者之所以重‘人之痛’,也是为了减少卫帅所言之‘短痛’。如果被裁撤,被削俸的人像之前那样纠集起来,暴力对抗,冲击朝廷,乃至行大逆之举又当如何?”
“派兵镇压就是,”骆思恭仿佛正等着这个问题,陆文昭话音刚落他便将话茬给接了过去。“怎么能因噎废食!”
陆文昭微微转过身子。“卑职想问卫帅,镇压之后又当如何?”
“之后.”骆思恭理所应当地说道:“这有什么好问的,短痛消除,改制就成了啊。”
“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陆文昭说道:“请卫帅恕卑职冒昧。卑职以为,您错了。”
“我哪里错了?”骆思恭立刻反问。刘若愚的眉头也彻底拧了起来。
陆文昭回说道:“卑职认为,锦衣卫裁员和内廷裁员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内廷裁员情况确如卫帅所言,是长痛短痛之争。只要提前筹谋,最后能把乱子压下去,就算途中闹出一些骚动也没什么.”
闻言,刘若愚脸色稍霁。
“但锦衣卫的带俸虚衔不仅涉及朝廷的开支,它本身是朝廷对有功之人的奖赏。卑职遥寄功于祖宗二百年前追随成祖靖难,卫帅世系虽更为曲折,却也是因功而世袭锦衣卫官.”
陆文昭深入打听过,骆家的先祖经历了一个从追随太祖征伐,到追随成祖靖难,再到随从兴王之国安陆,最后和世宗一道北返京师的曲折过程。如果追溯祖源,陆家做锦衣卫的时间甚至比骆家要长得多。因为骆家在随世宗北返京师之前,一直都是普通卫所的普通世官,长期受后军都督府的管辖。直到嘉靖皇帝受命继统,亟须一批亲信占据重要位置,才把当时配随护驾的骆安塞进锦衣卫,骆家也才有了世袭的锦衣卫官衔。
“.北司田同知荫于田少保;东司房刘提督荫于刘庄襄公;街道房张提督荫于张少保,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就算是那些没有实差的寄禄官,大多也是凭着祖上的功劳才有了这份与国同休的皇粮。如果没了这份儿俸禄,那这个恩荫的奖赏本身也就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如果这个世袭的官职没有存在的意义,那朝廷又当如何奖励那些在前线拼死立功,期待给后人挣个恩荫的有功之臣呢?更进一步说,如果真如卫帅所言,对可能的骚乱进行铁腕镇压,那岂非寒了人心,遗祸万年?”
“.”这回,骆思恭没有主动接陆文昭的茬。
“卫帅。”朱常洛呼唤道。
“臣在。”骆思恭抬头看向皇帝,发现皇帝的神态里似乎多了些赏识的意味。
“陆副千户说你错了,你怎么说?”朱常洛问道。
“臣以为,陆副千户的话确有其道理。但无论如何,这俸制该改还是得改。”骆思恭说道。
“那要怎么改?”朱常洛追问道。
骆思恭张开嘴,又缓缓合上,最后只道:“臣一时想不到。”
“那你就回去慢慢儿想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