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官就不扰您的雅兴了。”谭小旗拱手再拜,转身离开。顺着锦衣卫们远去的步伐,徐光启望向傲立在中轴线中央的明远楼。在它的两侧,是联排成栋的号房。
十几天前,这些号房还星星点点地烧着蜡烛,考生们在烛火散发的荧光下,或奋笔疾书地写着自以为精妙的句子,或拿着笔盯着考卷,一动不动地发呆,偶尔写两句佶屈聱牙的词句。如今,文场萤火尽消,贡院里只剩了廊下堂前那些长明的灯火还在发光。
徐光启坐了好一会儿,但仍没有睡意袭来。他默默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继续回想那个引得他骤然惊醒的噩梦。想着想着,身侧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徐光启侧头望去,来人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子先,你果然在这儿!”史继偕的声音里隐隐带了些自得。
“世程兄?”徐光启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按进士的年份来算,史继偕是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的榜眼,及第的时候才三十出头,可谓是惊才绝艳,而徐光启则是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的进士,论资排辈,史继偕可谓是徐光启的大前辈。按官职算,史继偕和徐光启虽然同挂礼部尚书衔,但是史继偕的正职是内阁里排名第三的大学士,要是熬走了方从哲、叶向高这两位前辈巨头,皇帝陛下再没有别的属意人选,他就能晋位首辅,所以论官排序,史继偕又可谓是徐光启的上官。不过按年龄算,史继偕只比徐光启大了一岁有余,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渐渐熟络了,史继偕对徐光启颇生了些好感,便主动提出与徐光启以兄弟相称,而不称官名了。
“也不怕你笑话,”史继偕呵呵一笑,在徐光启的身边坐下。“年龄大了,就算睡前不饮酒水,这一夜也得起个好几次。更别说这最后一宴,推杯换盏下来,简直要把人变成一个酒缸子。起夜出恭,见你的房门开着,但人却不在里面,就过来看看。”
“哈哈。”徐光启会心一笑,这才想起自己竟出门时竟然忘了关门。“世程兄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姚合有诗云,‘喜过还疑梦’‘夜睡常惊起’。万历二十六年,我第一次作为同考官进入贡院,半夜被疑梦惊醒,觉得自己根本没考中,弄清自己是在做梦,确实已经考中了,但又实在睡不着,就来这儿坐着看自己以前答题的地方,也稍稍回忆回忆往昔的时光。”说着,史继偕也望向漆黑的文场。“你虽为主考,但也是第一次重回贡院,所以我就想,你会不会和我一样,也来这儿回忆过往。”
“原来如此.”虽然徐光启仍旧没有回忆起梦的内容,但经史继偕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做了落第的疑梦。
明远楼上,一个校尉遥遥地指着屋檐灯影下的二人,问自己的长官道:“大人,这又来了一个,要过去看看吗?”
“这应该也是一个考官吧。”另一个校尉打着哈欠。“也不知道这些个大人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开什么会。”
“还是过去看看吧。”哈欠会传染,谭小旗也跟着打了一个。“还有没动过的吃食吗?”他转身问了一句。
“还有半只没切过的鸡和小半罐儿咸菜,这饼切一切也能算没动过。”被谭小旗看着的校尉,拿起一个被咬过两口的饼。
“那就赶紧把你那狗啃的地方切掉,再分成两块。鸡也切一切,咸菜打一碟。”谭小旗下令道。
“好嘞。”那校尉像酒馆小厮似的应了一声,又道:“不过大人,咱没有干净的筷子了。”
“楼下有水缸,洗一洗就是。”谭小旗看向那打哈欠的校尉。“你去。”
“是。”打哈欠的校尉伸了个懒腰,接着快步走去捡起两双散落在木桌上的筷子,又风风火火地往楼下的水缸跑去。
不多时,谭小旗便带着两个校尉以及一盘“没有动过的吃食”向两位总裁走来。他还没走到,贡院墙外便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这是几更了?”徐光启喃喃道。
“四更天了。”谭小旗不仅听见了徐光启的喃喃,还看清了史继偕的脸。“史总裁、徐总裁。请慢用。”谭小旗将托盘放到徐光启身边的地面,没有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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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这天,夜半难眠的人又何止做了“落第疑梦”的考官呢。
从四更天开始,便有士子独自一人或带着家仆开始在贡院外张贴榜单的地方张望候榜了。
为了避免引起麻烦,造成壅塞,乃至踩踏,在放榜当天的早晨,贡院前的一整条街都会被封锁起来,禁止轿子、马车出入。
可就是在这人山人海的管制区域中,竟然还是有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了贡院门口。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一队人专门给这辆马车辟出了一片空地。
到五更天亮,张榜的地方已经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可是即便如此,那辆马车还是没走。负责维持秩序的兵马司士兵,也对此熟视无睹,仿佛那辆马车就应该停在那里似的。
辰时正,一阵厚重庄严的钟声从数里外钟楼传来,准时敲开了贡院的大门。率先出来的,是由锦衣卫巡绰官张懋忠率领的锦衣校尉们。他们左右开道,生生在贡院门口和张榜墙之间的人海中,辟出了一条足供三人并肩而行的通道。
接着,几名负责张榜的官员和吏员在二十名考官的注视下,从至公堂当中的案台上,捧起了榜单以及张榜所需的必要物品,沿着贡院的中轴径直穿过明远楼的门洞,接着又穿过龙门、二门、大门,一路步行到张榜墙下。
从他们出现的那一刻起,贡院外的嘈杂之声就开始渐渐平息了。到张榜官员行至张榜墙下,面对墙壁将榜单缓缓展开时候更是万籁俱寂,所有的考生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期待着,祈求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