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弘德殿的时候,您说天下之费,以内廷为最。”王安的语调平和而稳定。“现在内廷已经开始裁员了。您的外廷怎么丝毫不见动作呢?”眼看话题就要被扭曲,但方从哲却拿不出半个字来给自己辩驳。
咚!突然间,皇帝的拳头捶到了御案上。
“孟子曰。”朱常洛站起身,来到御案边上叉腰站定。“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
“方阁老没有私心。要说的,无非是圣人的道理。”朱常洛指了王安一下,王安立刻收起咄咄态势,露出歉然的表情。
接着,朱常洛又转头看向魏朝。“银子是恒产吗?”
“总不至于无产。”魏朝低下头。
“这就是无产。”朱常洛说道:“那些服役日久,上了年岁的宦官,可以靠着攒下的积蓄,和宫里的遣散费维持余生。但那些尚且年轻的宦官,和拖家带口的工匠吃完了这些银子,又吃什么呢?”朱常洛停了一下,接着加重语气到:“没得吃!”
“他们要是没得吃,就要造朕的反!”朱常洛接着道。“朕坐在南书房里,只要他们打不进紫禁城来,朕就听不到,也看不到。但仁人爱人,朕想象得到,感受得到。”说到这儿,朱常洛将话锋扭转回来。
“魏朝也没说错,宫里发下去的银子确实是拿给革员的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的。在银子用光之前,被裁革的人可以自谋产业,自谋生路。而朕给他们准备的求生之处就在天津。”
“天津不只要建港开埠,还要兴办一些给洋人造稀罕物件儿的工场。这些从宫里出去的人,再怎么说也是为皇家服务的,只要工场办起来了,他们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个谋生的行当。有了业就不会成为流民,也就不会造朝廷的反。”
“到时候,无论是宫里还别的什么地方就不会生乱子。”朱常洛收回注视魏朝的眼神,看向方从哲:“首辅。你觉得朕这个主意如何?”
“妙极.”方从哲竟然忘了颂圣。
“奴婢代诸革员叩谢皇上圣德!”王安伏地叩首。
“重症者,非猛药而无以治。朕抱恙那会儿,刘院使也是先以大黄去火,再以补药培元。”朱常洛又对刘若愚递去一个微笑。“就是要这么裁,就是要这么清。宫里干净稳定了,朕才能腾出手清理宫外的腌臜。王安。”
“奴婢在。”王安连忙抬头。
“让他们上膳。”朱常洛吩咐道。
“是。”
朱常洛走到常用的饭桌后坐下,并对方从哲招手。“来,坐。”
“是!”方从哲回过神来,小跑着来到皇帝侧对面空椅子上乖巧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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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尚食局的女官和尚膳监的总理太监就已经在外边儿的炉车旁候着了。因此传膳的命令刚下达,晚膳就被端上来了。
之后,王安斥退他们,亲自伺候皇上用饭。而另两位秉笔就没这个荣幸了。他们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勤勤恳恳地阅览着剩下的奏疏。
“尚食局的人也换过啦?”虽然叫不出姓名,但朱常洛对之前那个上了年岁的老女官还是有些印象的。现在换了个年轻但不算不得十分貌美的新女官,朱常洛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主子的法眼。”王安一边给皇帝添饭,一边回答说:“除了史辅明,近侍伺候宦官、女官都换了一茬。经过西厂严格的调查,这些换上来的人都和本次被裁革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史辅明是继李鉴之后的慈庆宫总管太监。皇帝搬到乾清宫之后,他也就水涨船高地跟着过来料理乾清宫的大小诸事,并兼管内起居注的编写了。也就是说,皇帝每天去了哪儿,跟哪个妃嫔睡了觉,这老头儿都要记一笔。
“很好。”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道:“给首辅也添一碗吧。”
“是。”王安的性格并不桀骜,不介意顺带着伺候方从哲用饭。但方从哲却坚辞不受。“不敢劳您伺候,我还是自己来吧。”
皇帝把宦官当奴婢使唤,那是天经地义的。可阁臣要是也把宦官当奴婢,那就是找死。大明朝历史上第一个被处死的首辅夏言,就是学着嘉靖皇帝把宦官当作纯奴婢看待,才让严嵩有机可乘抓住破绽。
在那之后的各位阁臣,就算不像张居正那样紧密团结皇帝身边的太监,也会尽量和他们保持较为良好的关系。毕竟在近侍枢宦这个群体里,已经很久没出过刘瑾这样依靠皇帝的宠幸而肆行无忌,逼得阁老们无法中立,只能鲜明反对的“逆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