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得好啊。”朱常洛伸手按住纲目,将它划拉到一边儿,并没有立刻御览。而是微笑着问道:“听说你处理了不少往这里边儿伸手的人?”朱常洛一边说话,一边用食指轻点纲目的硬壳封皮。“回皇上的话,是有这么回事儿。”崔文升向后退了一步,垂首静默听训。
“魏忠贤那边儿来跟朕抱怨了。”朱常洛保持着笑意,语调和神色没有丝毫波动。“魏忠贤说这是西厂的活儿,就算东厂查出不对的地方,也该是西厂而不是东厂自己动手。”
崔文升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直接跪下认罪:“奴婢有罪,请皇上治罪。”
在这次行动中,审讯和抄家的完全是两个独立的部分。抄家之前,先由东厂提刑司主审,西厂外稽司陪审。审讯时,西厂全程参与,但一字不说只记录。审讯完毕之后,东西二厂将分别形成一个以罪员为书名的,记载着罪员及其亲信口供的口供原本。原本制成之后,直接上交司礼监拓写。拓本做成后,原本留司礼监存档,只发拓本给两厂使用。
其中,东厂的那份儿将作为抄家的依据,指导下一步的行动。而西厂的那本将作为审核的依据。在这样一个略显复杂的流程之中,除非两厂勾结,否则根本不可能出现大额度的贪腐事件。
崔文升吃了教训,一点儿贪赃的心思都没有。同时,他也防着手下人串联勾通搞贪污,让两厂的账对不上,给自己添麻烦。他一方面亲自参与重要的审讯工作,常驻提刑司嗑瓜子儿,另一方面则完全禁止执行审讯的人员参与抄家行动。但即使是这样,也还是有不少人铤而走险,试图从里边儿捞钱。
最典型的法子,就是负责查抄赃款的整个番役单位,大多时候一个总旗队,五十余人,联合西厂派出去的督查官少报抄得款。他们知道总部有一个账,但是总部的账,可能不准嘛。只要众口一词,而且不太过分就行了。
但崔文升不管这些,只要对不上账,就全部抓起来审,去了几个抓几个。崔文升在提刑司大牢那种充斥着血腥气息的恐怖环境之下营造的囚徒困境,足以击穿任何心虚者的心理防线。
查实之后,除了最早交代的那些人,其余全部砍手。至于发起贪腐的罪魁,砍手之后还要绞死,并常挂在校场示众直到尸体开始生蛆才取下。这种极度恐怖的手段,崔文升只在一开始的时候搞了两次。因为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于伸手贪污了。再有少报的,也是因为总部的账确实出了问题。
对于错判的,崔文升就从自己俸禄里取银子出来请这些被冤审的人吃一顿好的,嫖一顿爽的。
这种刚柔并济的做法,给崔文升树起了巨大的威信。但问题在于,东厂没有内监部门,这是西厂的活儿。
“先不说罪不罪,你为什么这么干?”朱常洛问道。
“奴婢以为,有些规矩是要用血来立的。”崔文升回答说。
“立规矩呵。”王安抬起头,说道:“你倒是长记性换个好法子。”
“吃了教训才能长记性嘛。是皇上教得好。”崔文升听出了王安的言下之意。
朱常洛既不批评,也不责骂,而是淡淡地说道:“既然朕教得好。那朕就再教你,就算东厂的人贪枉有罪,也该按章程把人交到西厂去处置,你擅自把人给杀了,容易让人说闲话。”
“是。奴婢谨听圣训。”崔文升叩首,音调里也多了几分轻松。
朱常洛从刘若愚刚才摞在他面前的奏疏堆上取下第一本奏疏。一边翻看,一边说话:“外边儿那个叫崔仲青的是你的干儿子?”
“是奴婢的干儿子。”崔文升应道。
“提刑司的司正是你的大儿子崔元吧。”朱常洛闲聊似的问道:“你为什么不叫他过来?”
“主子爷召传的时候,他还在牢里干活儿呢。”崔文升突然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伯、仲、叔、季。你为什么偏偏给大儿子改名叫崔元?”朱常洛又问道。
“‘元’也有首位的意思嘛。”崔文升答道。
“‘元’还有首级的意思呢。”朱常洛拿起朱笔,沥干余红,开始在奏疏的文末书写朱批。“你这个儿子去年摘了几个首级啊?”
虽然朱常洛的语调平淡得像是在问,崔元去年去果园里摘了几个桃子。但这个问题本身就足以将崔文升那张还算红润的老脸吓成惨白。
朱常洛没有看他,接着说:“他为你杀人,所以他回来之后你就把东厂的第二把交椅给他坐?”
“.”这回,崔文升不敢再认罪求罚了,但他同时又没法儿解释,所以就只能保持姿势,愣愣地跪在原地发抖。
崔文升不说话。南书房就直接安静了下来。直到朱常洛写完朱批,才又有声音传出。“王安。拿去叫内阁按这个意思拟旨,再请孙师傅明天来南书房。”
“明天什么时候?”王安径直走向御案接过奏本,就像大殿里没有崔文升这个人似的。
“晨跑之后吧。”说罢,朱常洛低头看向崔文升,平静地问道:“趴了这么久,你也该想清楚了吧?告诉朕,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闹到最后还要朕给你擦屁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