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财政制度是典型的“中央指令,分散管理”。上缴的赋税,无论是本色还是折色,都很少进行大规模的运输。因此户部的工作繁杂得难以想象。北京一个负责接收的仓库,很可能要同时面对若干个不同的解运者,而一个解运者很可能同时也要为很多部门服务。所以有时,李汝华也会觉得,让那些胥吏吸上几口也无所谓,就当是报酬了。
这样现状,加上纯中文的记账方式,每年都会造成极其大量的账簿积累。户部必须详细地审阅所有的账目,有时,北京中央的账册上甚至记着某个县因为某个细小的差事而造成的结余或者积欠。比如这次,户部就给司礼监提供了好几大车的原始账册。就算到最后,李汝华自己手里总账合出来也是一个本子。在往下报的时候,李汝华甚至念到,南直隶某州某县,欠宫廷实物折银三十二两。而折出这笔银子的实物,是当地特产的蜂蜜。
皇帝有些听不下去了。但看着老头颤巍巍地拿着本子汇报自己的工作成果,他也不好打断。琐碎的汇报持续了差不多两刻钟。后来,皇帝发现,李汝华竟然是从后面往前面翻的。
“你为什么不正着翻?”朱常洛耐不住了。
“王掌印不是说由繁到简吗?”李汝华解释道:“在总账上就是杂科繁,正税简嘛。”
朱常洛望向王安,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王安的嘴角抽了两下,然后对李汝华说:“还是先说正科吧。”
李汝华一怔,微微低头,然后将账簿调转,开始说田赋统计的事情。可没想到,他一上来就给田赋正税的统计结果,定了一个悲观的调子。
“咳咳!”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并说道:“户部在簿册上,统计了地方的田亩及税粮总额,但臣不得不说,这些数字并不一定真切可靠。”
“为什么?”朱常洛问道。
“回皇上的话,田土数字都是地方官府一级一级报上来的。下面怎么报,户部就怎么记。户部从来没有办法,也没有权力对这些数字进行核查。我们最多也就是凭着巡抚、巡按递到北京来的奏折进行些微的调整。”李汝华说道。
实际上,大明的户部就是一个只有脑袋而没有身体的机构。无论是南京还是北京,终明一代,户部在各省都是没有任何分支机构的。虽然各级官府都有分管钱粮、刑名的吏役,但这些人首先对自己负责,然后才部分地对太爷负责。跟两京户部那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就算是那些挂着户部衔的巡抚、巡按,在外派的时候,也是直接对皇帝而非户部负责。户部用他们奏疏上的数字进行微调,都只能算是借用。
李汝华在很早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但这种从明初开始就一直沿传至今的缺漏,决不是他一个二品的户部尚书能补上的。
“好吧。”皇帝揉开眉间的褶皱,示意李汝华继续。
“万历四十八年,天下田土总计为七万一千四百九十三万八千四百二十九亩。合。其中,北直隶地方为五千一百三十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五亩,南直隶地方为”这个数字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户部第三次因辽事向天下加派银两的基础会计依据。
户部从万历四十六年开始的三次加派,都是除开了贵州的。但这也不单是因为好心,其中最重要原因还是,贵州的田土数量和其他省直之间有着数量级上的差距。
“咳咳!”李汝华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稍微调整之后准备接着念。但皇帝却止住了他,并说道。“嗓子都念冒烟了,给李卿弄杯水来润润嗓子。”
皇帝的命令没有指向,但排在宦官队列末尾的曹化淳却立刻有了反应。他很自觉地离开了自己位置,像个伺候人的小宦官那样,给李汝华弄了一杯温水过来。
在李汝华喝水的档口,皇帝又体恤地说道:“你坐着说话吧。不然椅子就没用了。”
“谢万岁。”李汝华没有辞决,直接坐了下来。这几声咳出来,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他甚至觉得喉咙里涌出了一股淡淡的腥甜。
“湖广有田土二万三千一百六十二万九千六百五十一亩田。虽然不知道湖广是怎么造这个册子的。但臣敢肯定,这个数字绝对虚高了。去年加派辽饷的时候,户部也是按九千余万亩而非二万三千余万亩课派的。”即使减为九千万余亩,湖广的税田也是冠绝天下了。
“户部凭什么这么肯定呢?”这两个数字之间的差额司礼监是注意到了的。王安本打算在李汝华汇报完毕之后再行提问。不过既然李汝华敢用“肯定”这个词,他也就直接开口打断了。
可这时候,站在李汝华身侧的吏部尚书周嘉谟却突然开口道:“这个事情,我清楚一点儿来由。能插话说两句吗?”
“可以。周卿说吧。”皇帝点点头。“也让李卿好好儿喘两口气。”
周嘉谟快八十了,但精神却异常的矍铄。“如果往前查账就会发现,湖广数字的骤跃是发生在万历六年。那一年,张文忠公正式主持了对全天下田亩的清丈。”
“万历六年颁布的诏令要求全国各府、各州、各县,在三年内完成对天下的田亩的清丈,并以此为考评和官员升迁的依据。六年末,登记在册的田亩数,就从原来的四万万余亩飙升至七万万余亩。其中涨幅最大的就是湖广,是原来的两倍半还多。”
王安将周嘉谟的回答简单记下,然后抬起头说道:“周吏部,您只是陈述了一个现象,并没回答司礼监刚才提出的问题。”说罢,王安转头看向李汝华,并道:
“司礼监顺着周吏部的意思问户部。司礼监可不可以理解成,户部在向湖广加派辽饷的时候,是以万历六年之前的田亩数为基础,而非以万历六年之后的田亩数为基础。或者说,户部在计算辽饷加派的时候,自动无视了张文忠公在万历六年至九年的成果,又倒退回了隆万改革之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