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递来的?”刘一燝问道。“一个年轻人。他没说自己是哪个衙门的。说只要把这个信封交给您老,您老自然就知道了。”老管家回答道。
“好。”刘一燝不避韩爌,直接将之拆开。
韩爌也没有打听的心思,只向着跟自己打招呼的老管家点了个头,就继续朝着离开的方向走了。
“虞臣!”刘一燝叫住韩爌。
“怎么了?”韩爌回过头,正看到刘一燝凄然的表情。
“老爷”管家也注意到了不对。
“季晦,你到底怎么了?”韩爌三两步走到刘一燝身边。
“出去。”刘一燝斥退管家。
“老爷?”除了萨尔浒惨败那一阵儿。管家从没见在刘一燝的脸上见过这样的面色。就连万历二十一年,刘一燝再试不第也没有现在这样吓人。
“出去!”刘一燝的身上显示出极大的矛盾,他一面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张纸,一面用左手猛拍身侧的茶几。他手上的力道之大,甚至让茶盏都跳了起来。
“是。”管家决定去给老爷请个郎中。
韩爌没有说话,而是沉默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将飞溅到茶几上的水给擦掉,以防止它们落下来打湿刘一燝的官袍。
韩爌的举动安抚了刘一燝。刘一燝深吸一口气,又颤抖着将之长长地吐出。“这是皇上的手书。”
皇帝的笔迹在那场震动京师的纵欲之后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变得绵软乃至生涩了,就像那种试图把毛笔字写好的初学者一样。直到最近,皇帝的笔触才开始变得刚直有劲。但无论是最初的娟秀,还是病后的生涩,亦或是现在的苍劲,内阁辅臣们都是认得的。
“勿馁?”韩爌不明就里。
“我跟你说过我家里的情况吗?”刘一燝没有立刻解释,而是问道。
“如果是刘藩台的事情,我听你说过。”韩爌点点头,刘一燝曾在闲聊时谈起过他的父亲。在刘一燝的描述中,刘曰材是一个清廉平直的人。
“南昌刘氏,是我爹这一代起来的。”刘一燝的眼神里尽是疲惫与挣扎。
“南昌刘氏祖上能攀到谁已经不可考了,我爹起事之后,有人拍马屁说能攀到北魏大儒刘献之那里去。但我爹不信,我也不信。南昌刘氏世代务农,只到我曾祖那一代,宗族总算有了些积蓄,于是族里商议,决定举全族之力,供一个读书人出来。但考了几十年,两代人,掉了不知道多少年存下来的积蓄,最后连个秀才都没出。”
“族里坚持不下去了,决定放弃,因为养读书人太费钱了,再考就只有卖田了。但我的祖父决定再赌一把,以家里的田为抵,找族里的其他宗亲,借了十三两银子,供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爹考最后一次。说是借,但其实宗亲们也不会逼着族人卖地还这个钱。”刘一燝苦笑一声。“说到底,这十三两银子其实是整个刘氏宗族百年以来,最后的挣扎。”
“我爹考上了秀才,接着是举人,进士。然后一路高升,南昌刘氏也从谁都可以过来捏一把的农家,变成了官绅。”
“.”韩爌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也没往里插。
“我爹最后做了左布政使。他曾亲口跟我们兄弟说,在这个缺上的官儿,没有一个屁股是干净的,他所谓的清廉,只是不搞新样敲银子。常例、孝敬,该收的,该送的,一样也不会少。不然坐不稳。”刘一燝仿佛在拷问自己。
“我爹是整个宗族用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血汗赌出来的,所以就算是厌恶也得做,一直做到死。刘氏宗族为什么要赌这么一个读书人?是因为宗族有什么兼济天下的志向吗?当然不是!这是我们这些吃饱了的人的志向。农人想供一个读书人出来,不就是为了免徭役,逃田赋吗?”
“现在我吃饱了,有志向了。想丈天下读书人的田了。但我能丈南昌刘氏的田吗!?”刘一燝向后一摊,整个人都倒在了椅子上。
“你向皇上谏言丈田清丁了?”韩爌没有意识到,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紧皱了起来。
“是。在李户部提出督纠税务之后。”早在徐光启进京补礼部尚书之前,刘一燝和韩爌就讨论过丈田清丁的事情了。
韩爌不知道怎么劝慰刘一燝,只能干巴巴地说:“现在确实不是时候。但皇上既然亲自手书,让你勿馁,就是认可了你的主张的。我有一个.”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一燝抢断了。
“皇上不认可倒好!我干别的事情就是,要是有其他什么人领头丈田丈到南昌去,我无非致仕辞官而已,绝不恋栈,让皇上为难。”刘一燝越说越激动。“我不该提的,这事情该你谏的。与其到时候退缩让皇上失望,还不如现在就上表请辞!”
“你干什么!?”韩爌急了。
就本人的为官经历来说,刘一燝确实堪称有德有操,不贪不枉。万历三十三年春,其兄刘一焜为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辅助时任吏部左侍郎杨时乔掌京察大计。时任内阁首辅沈一贯想要庇护他的党羽钱梦皋、钟兆斗等人,于是拜托刘一燝转托刘一焜请他高抬贵手,被刘一燝严词拒绝。
万历四十五年春,又京察。当时,有人筹谋着借这次京察驱逐孙承宗、缪昌期等人,刘一燝也上疏力保并成功。
“徐子先说得对!我不能派一个海刚峰那样的人物去丈量南昌刘氏的田。”刘一燝有些自暴自弃了。“我没法对宗族下手,我做不了这个丈田清丁的领头人!我扛不住这个一定会到来的攻击。我之前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而是我一直在回避,不敢面对。我是一个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伪君子!”
“我有一个办法。”韩爌听不下去了。“我说我有一个.够了!”见刘一燝还在哪儿自说自话,韩爌很失礼地拍了主人家的桌子。
“什么?”
“写信让你家里的人把田全卖了。”
“卖了他们靠什么营生?”
“天津不是要开海吗?做生意啊。”
(本章完)